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检查

李来来(班头儿)

 

写在前面

  最近有一家NGO,其一位成员“因财务违规、工作失职,且对所犯错误缺乏认识,经机构常务理事会讨论决定中止其工作合同。”我在记录该事件的文件里发现,所谓“对所犯错误缺乏认识”就是犯错人承认了自己的疏忽,但拒绝按照常务理事会的要求写书面检查。后来,犯错人不服,向法庭申述,几番周折,法庭判其胜诉。常务理事会对法院判决结果持保留,并把事件在机构较大的范围立公布,“以正视听”。接着,一些人通过电子邮件表态,赞同常务理事会的处理决定。权且不说一个机构的理事会是否有权力解雇机构雇员,也不论事实究竟如何,就这件事本身勾起我的一段回忆。30多年前,我自己经历的一件和“检查”相关的事...。

  年轻人可能看不懂这个故事,毕竟是久远的事了。我希望它不会在中国重演。只要我们社会的成员,特别是社会精英,能独立思考、不随大流,这个希望就不是梦想。

——来来,于斯德哥尔摩,2006年10月21日

  在兵团那段日子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一个字,“累”。话说我们当时身处祖国的北部边疆,担负着屯垦戍边的重任。早饭后,先“天天读”一小时(读‘毛泽东选集’)。白天“屯垦”,搞建筑。那时,没有机械辅助,一切都是人工做――挖地基、用大筐挑砖瓦、拉沙子、拌水泥浆、捆脚手架、砌砖、抹泥等等。收工后,“戍边”,脱砖坯、挖修防空洞,防备苏修的侵犯。晚饭后,还要以班为单位(军队的编制)“晚汇报(‘向毛主席汇报思想’)”。然后,熄灯睡觉。此时,哪管什么浑身泥土和汗臭,全连队除我之外,都立即上床、倒头大睡。和别人比起来,我还是占点便宜的——我不是武装兵、没有枪,所以不用出早操练兵。我父母有政治问题,我在政治上也就不可靠,当然没有资格拿枪。为此,尽管我很难过,但每天生活在如此巨大的体力消耗中,能免去早操,无疑是因祸得福呵。

  虽然,我已被告知父母有政治问题,应该和他(她)们划清界限。但我却一直都下意识地照着父亲的话做事。他去“学习班”前(就是关押他的地方),我们父女离别,他对我说,“现在学校都关闭了,但一个国家不可能总是这样。建设社会主义是需要科学知识的。无论怎样,都要学习。”临走前,他给了我一套范文澜的《中国通史》,要我读。在兵团,书被连队没收了。

  因为有父亲的话,所以每晚别人蒙头进入梦乡时,我总是偷偷地点着蜡烛或打着手电学习数理化和外语。但毕竟年纪轻,难抵白天的劳累和瞌睡虫的袭击,经常在看书或做题时,人就“过了大顶”。结果,有一次真惹出了祸。我睡着了。蜡烛倒在被子上,点燃了棉絮。同屋的一个战友首先被烟呛醒,然后大呼小叫,全宿舍的人都起来了。棉絮虽易燃,但不易着明火。我的棉被烧了一个大洞,上面搭的军大衣烧焦了几乎一半。老天有眼,没烧伤我自己,也没失火,真是万幸。

   第二天,全连集合,副指导员下命令,不出早操(指导员当时没在),宣布了我“烧毁战备物资”的严重犯错行为(兵团发的被褥和衣物都是战备物资),并要我当时表态、认错。面对全连几十号肩跨刺刀枪的武装战士,我灰溜溜地走上前去,说“自己战备观念不强,不慎烧毁了战备物资。我当时在看报纸了解国家大事(撒谎),结果睡着了。虽然我不是有意的,但这不能成为我犯错误的借口。我愿意接受大家的帮助和批判。”我表现得很沉痛。之后,战友们先后上来发言,帮我“挖灵魂深处的‘私心’和犯错的根源”。因为要赶工期,副指导员最后说,“各班、排对此事还要深入讨论,上纲上线”。而我也“必须要做深刻检查。”

  为此,我们不断地开会、学习。每次我都狠斗自己的“私字一闪念”。但汇报到副指导员那儿,总是过不了关。后来,排长找我谈话,说:“你写个书面检查吧,这样可以系统地检讨自己。否则,你难过关。” 排长是个复员兵,很世故、油滑。他的话,由不得你不信。班长找我找得更勤。她姓孙,比我大三岁,是我“一帮一、一对红”的对子。当然她是帮的、我是被帮的。她出身小市民,不大懂是非,但非常能干、能吃苦,也很关心、照顾我,像我的姐姐。她“拉家常”似地跟我谈话,帮我出主意过关。但后来,她自己也没辙了,只好说:“依着我,你几关都过去了。可副指导员那头瘟猪就是不放,咋办?要不,你就轻描淡‘写’吧?” 那时,书面检查是要进档案的。我深知其严重性。可我不写,怎么过关呢?排长不让我消停,时不时就来催,“怎么还没写呀?”

  由于自己的家庭背景复杂,连队战士们没事不大和我来往;我也不愿意连累他们。而我的家人天各一方,父亲生死不明。我天天斗私、检讨,天天通不过。我有了走投无路的感觉。在连里,我有一个能说得上话的朋友。据她说,自己是干部子弟、见多识广。于是我去找她商量。谁知,她悻事旦旦地说:“你就写吧。烧战备物资这事本来就很严重,不写检查,说不过去。” 可“进档案”怎么说?这事,人人心知肚明。作为朋友,她怎么能这样劝我?让我很伤心。

  终于有一天,我最不愿意发生的事发生了——许连长来找我谈话。连长是现役军人。听说,他是“老革命”,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的经历。平日不苟言笑,话不多,但说到做到,而且永远以身作则。有一次,在搬运重型机器时,他为了保护我们,自己受了伤。在少有的空闲时,他会拉起手风琴,因而引来一帮战士围在身边,随着琴声放声高歌。他赢得了全连的尊敬。如果他让我写检查,我就非写不可了。但我万万没想到,他走过来,很镇定、果断地说:“你好好认识问题,检查就别写了。党对‘可教育好子女’有政策,只要能和家庭划清界线,就不应影响其入团、入党、上学。但档案里如果有了你‘烧战备物资’的记录,那什么政策也帮不了你。”说完这几句,他就走了。显然,这不是代表组织的正式谈话。

  这以后,虽然我仍然天天大会、小会检讨,天天通不过,但我不再郁闷、难过了。我那“一对红”对子班长幽默十足,把我的检讨变成了我们知青生活无奈之中的调侃,让那一个个穷极无聊的“晚汇报”变得诙谐、有趣。让她闹得,好像有我的斗私检讨,做“晚汇报”就很值当、很好玩儿。时间一天天过去,排长也不再催啦。后来,我真的蒙混过关了。

  1973年,有了文革以来第一次的大学考试,大学面向知识青年招生。但参加考试的人选必须要由知青所在单位推荐。其实我们全班的人,而且连里也有不少人,都知道我一直在“被窝里”偷偷学习。他们没有人告发我,而且都赞颂我带病坚持工作,奋不顾身抢救国家财产,脏活儿、重活儿、难活儿冲在前的事迹。连队接到“推荐”通知后,我的对子班长在班会上说,如果不推荐我,我因此而上不了大学,“那就天理不容”。连长主持了全连的推荐过程,据说我是“毫无争议”地得到了全体战士的一致推荐。最后,我以“可教育好子女”的身份得到了考大学的机会、而且上了大学。离开兵团之前,连指导员还给了我那套被没收的《中国通史》。

  30多年了,现在回想起来,我仍然相信,如果我当时写了检查,笃定我还要在兵团再干至少4年。虽然,这并不见得一定是坏事。

感慨

张贴人: 匿名用户 2007-07-03 02:33
感慨良多.不过亲爱的来来,我不以为这是一个年轻人看不懂的故事,本质上和这个故事没区别的故事今天仍然在发生.社会肯定在进步,但我在想人性的善与恶几乎恒定(或说不定),看每个人的修行和环境以及社会制度共同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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