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AD 文存》 回 LEAD 中国班 回目录 来函至《文存》

守门人——第十一个遇难者

江红

        一辈子谨小慎微的老郝,在矿上是有名的老好人,自从17岁那年老父亲病故他接班以后,几十年的时间见证着也经历着晋东南这个从国营到集体再到个人私营的小煤矿的转变。他是矿上工龄最长的人,也是大家眼里最没出息的人,从来不和任何一个人红脸,不管对方是矿长还是下窑的“煤黑子”。同样地,不管是谁交待的,不管是什么事儿,老郝都会尽心尽力地去做。所以, 老郝在矿上还是有些人缘的,一些善良的矿工明里暗里地都会帮着老郝,免得他受新来的老板和那些恶狠狠的工头的欺负。尤其是只小他三岁的朱勇,朱勇和他的经历差不多,也是顶老子的班来到矿上,两人一起在地底下卖了近三十年的劳力,算是过命的交情。事实上,要不是朱勇和别的矿工,已经卖不出力气的老郝早就被那个整天嘴里嚷嚷多出煤、快出煤的黑心老板雷子一脚给踢开了。其实朱勇的岁数也不小了,只是家里有个长年卧床的病婆姨,还有个在外上大学的儿子,他是在无奈地苦撑着。 

        在大家的共同推举下,老郝混得了个安全监督的闲职,虽然挣的钱不如那些天天下井的矿工多,毕竟轻省些。

        岁数大了,毛病就多了。这是谁也抗拒不了的,然而,一些在普通人眼里根本不算什么事的小毛病,在郝辛这里,就成了天大的事。

        50多岁的郝辛现在碰到的毛病就是听力不如以前灵光了。每次电话一响起来,老郝都要赶紧拿着手机往山坡上跑,一方面是坡上的信号好些,另一方面可以避开那些来拉货的大卡车的轰轰声。即便这样,雷子在电话那头的怒吼还是断断续续的:

         …..慢才接……多出煤,快….别耽误进度….. 李市长……讲话….. .

        老郝的冷汗把手机面板都浸花了,只是不停地说,是,您说的对, 对,是, 对……

        对你妈个屁,这句话喊完,雷子就挂了电话。

        回到矿上才知道, 原来是李市长要来视察矿上的安全生产,雷子已经给盯生产的副矿长也交待过了。

        这个李市长来过矿上,大家都私下里传, 全市几百个大大小小的矿里,李市长不少都有股份,包括他们在干活的这个。

        雷子后来专门来了一趟,盯瞩老郝做好迎接李市长的安排, 在”多出煤、快出煤”的口号激励下,全矿上上下下都把挖煤当作第一要务。无奈之下, 雷子才会把迎接市长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他最瞧不上眼的郝辛。

        老郝做每件事都一丝不苟,雷子矿长交待的自是更不敢怠慢。 把自己的工作交待给另一个安全员后, 自已跟着拉煤的车出了趟山,采购了一些彩旗, 一小块红地毯,还做了一条横幅。

         雷子来检查的时候第一次对老郝露出了笑容, 看得出来他还算满意。 郝辛看见老板高兴, 就鼓起勇气再一次提出希望把红地毯后面的铁栏杆修复一下,那些栏杆是他参加工作没多久就修起来的,年久失修, 好几处已经松松晃晃的, 本身也不符合上面下发的文件要求。老郝做安全监督以后提了几次都被骂了回去, 本来以为今天雷子高兴而且李市长要来也是检查安全生产能够答应。但是没想到又挨了一顿骂,栏杆的事也只好不了了之。

        李市长来的那天山上颇是热闹,面相慈祥和蔼的李市长向大家招手致意, 还和诚惶诚恐的老郝等其他矿工代表握了手。 李市长讲了几个失事煤矿的惨痛例子,强调了安全生产的重要, 说十人以上,括孤,含,的死亡事故为重特大事故,要追究责任。郝辛记住了这句话,因为市长说括弧,含的时候下面响起了一片笑声。 不过,李市长强调更多的还是煤炭生产的重要性。 最后向大家提出了殷切的期望:“多出煤,快出煤”。听众中又传出了笑声,李市长的结语竟和雷子每天挂在嘴上的口头禅一模一样。

        市长走后,老郝产生了一些变化,虽然生在矿上长在矿上,也经历过一些小的事故。对安全一直也是懵里懵懂的。当上安全监督后,做事认真一丝不苟的他逐渐了解清了煤矿生产安全的重要性和基本要求。加上这次市长来时讲的那几个血淋淋的例子对他的触动,郝辛渐渐地开始“轴”了起来,装备不齐全的他坚决制止下井,非要等人家都回去把劳保穿戴的合乎要求后才予放行。为这,雷子没少打电话骂他,他也只好一次次地急匆匆地往山坡上跑。

        快元旦的时候,天寒地冻,外省的煤黑子有不少拿了钱后悄悄地开溜提前回家过年了。矿上能下井的人也不多。这一年又特别的冷,这样的天气,又正是煤最好卖价最高的时候。 雷子天天打电话来盯着副矿长追出煤量。副矿长带着几个工头,从矿工住的棚窝子里往外拉人,把那些又困又乏赖在暖和的被窝里不想出来的矿工连哄带吓地往井下轰。即便这样,疲累的矿工们出工不出力,每天出的煤还是不及旺季的二分之一。后来雷子终于狠下心来,每吨煤给矿工们涨了一百元钱。下井的人才又多了起来。可是,看到工友们从煤窝子里钻出来澡也不洗,困上一觉啃些干粮,地面上才呆五、六个小时又睁着带血丝的眼,带着上次出井时脸上的煤灰又往井下去,老郝除了心疼外也出于自己职业的责任,一再劝阻他们要按安全生产的规定,休息好了再去。

        其实,但凡谁有点儿办法,哪个愿意受这样的苦。到煤窝子里的人都是用命换吃喝的,光是自己的一张嘴还好说,哪个不是拖家带口的有着太多的牵挂。 老郝矛盾着,他虽然认真,但是心肠又软,经不住人家说出的苦衷,也怕雷子的吼骂。所以,一次次无奈地违心地目送他们下井。

        这一天,看着走路还在打晃儿的朱勇刚上来四个小时又要下井。老郝实在忍不住了。

        兄弟,咱这命总还得要吧,你这么干,累垮了家里咋办?

        老伙计,没办法,儿子马上放寒假,说要带着女朋友来。他电话里说的,家里要是不把家具都换成新的,他就在城里住宾馆。

        可那也不能把命拼上啊?

        朱勇摆了摆手:这几年我是攒了点儿钱,那可都是从老婆的药里面扣出来的,本来也是打算给儿子娶媳妇的。怎么算都不够,不趁这会儿多干点儿,啥时候能凑够啊?

         还是身体要紧,要不我给你凑点儿?

         朱勇从老郝手里夺过自己的安全卡,你觉得你能比我好到哪儿去,一边说一边把卡插在了下井人员的记录板上,然后慢慢走进了井口。

         唉, 郝辛悲叹了一声,抬起头憋回了将要涌出的泪水。

         睡熟了的老郝是被门外杂乱的脚步声吵醒的,那慌慌的脚步声让惊醒过来的他有些眩晕,他闭上眼,缓了一会儿后,才从外面嘈杂的人声中抓住了两句:  塌方… 全埋进去了….

        老郝的头嗡地一下,赶紧穿衣出来,外面已是乱成一片。

        和大家一起手足无措地在井口慌张了两个小时后,终于盼到了救援队,装备精良的市煤矿救援队都是清一色的小伙子,麻利,动作快而不慌乱。老郝他们仿佛看到了希望。 

        半个多小时后,面色慈祥的李市长也来到了现场,传闻逃跑了的矿长雷子也出现了。 李市长面色凝重地对着摄像机说,我们会不惜一切代价救人,阶级兄弟的生命高于一切。

        又过了快两个小时,井下才陆续出现了救援队员的身影。他们脚步迟缓,接着,开始有人被抬了出来,都用被单蒙着脸。救护车尖声哭泣着一辆接一辆地开走了。

        老郝也陪着去了医院。医生的宣判像是一拳打在了他的眼睛上。出事的一个班共10个人,9个抬出来时就是尸体. 另一个在重症监护室,尚未脱离生命危险。

        老郝进不了重症监护室,但从护士口中的描述断定躺在那儿的是朱勇。

        医院里又拥进了一大群人,还有人抗着摄像机。郝辛听到有人激动地说,市领导来看望大家啦。

        大部分事故善后也是郝辛牵头处理的,来领抚恤金的家属情绪激动。但是大家看在郝辛这个老好人的面上,雷子又额外给每个死者家属多发了5万元的抚恤金后,便不再有什么麻烦。也不全是,最大的麻烦是还在医院躺着的朱勇。

        医院受了李市长来看望病人时的嘱吒,一定要用最好的药,不惜一切代价,救回我们的阶级兄弟。朱勇的医疗费将比抚恤金还高,重症监护室每天就是大几千的费用,已经五天了,他的身体还在反复,仍然没有恢复意识。对雷子来说,问题是还不知道将有多少天,医院宣称朱勇能救活过来也肯定完全失去劳动能力。其实这一点儿不用医生说大家也都看得出来。

        李市长来矿上现场办公了好几次,雷子也不再向以前那样趾高气扬。可能是因为郝辛帮他善后的工作也不错,对郝辛的态度也和蔼了许多,经常把他叫到办公室里商量事。

        出事后,老郝也去朱勇家看过几次,那个本来病就不轻的女人悲伤过度,整个人都已经没有了继续活下去的欲望和勇气。和朱勇的儿子也通过电话,大学生先是震惊,不过问的话却让老郝的心凉成了冰,虽然他只是问了一句如果自己的爸爸救不回来的话抚恤金能给多少。也许孩子是关心自己的母亲吧, 希望能有钱给母亲看病,郝辛这么宽慰自己,即便明知道这也只是宽慰。 

        更让郝辛感到生命之无奈的是。变了一个人儿似的雷子竟然和他商量,让他通知医院终止对朱勇的治疗。矿长还苦口婆心地给他分析,朱勇救过来受的罪会更多,除了医药费也没法得到像样儿的补偿,将来他们怎么生活也是问题,站在他自己,他们家,站在矿上,每个角度都没有必要让朱勇再继续受煎熬。

        郝辛先是气忿,仔细一琢磨,雷子的话也有些道理。他又过去看望了一次朱勇的妻子,那个万念俱毁的女人促使他决定接受雷子的建议。

        这已经是年前的最后一个上午了,他去雷子办公室的时候,雷子正在和李市长谈着什么。原来李市长又带着市歌舞团来矿区看望大家了。事故发生后,虽然矿工们痛惜失去了自己9个半兄弟。但也明显感到了从政府到矿上对大家的关怀,多数人甚至有些为此感到庆幸,因为他们心里都清楚,如果不是这次事故,市里不会一次又一次地来慰问,雷子也不可能又嘘寒问暖,又给他们停工期间还发着下井一样的工钱。受不了感动的矿工甚至想不顾政府的禁令下矿去替这样的好心老板多挖两锹煤上来。

        李市长与民同乐的时候,雷子把老郝叫到了办公室。郝辛知道事关重大,进门后主动先把门掩上,然后说,

        雷矿长,我认真想了想。觉得你说的有道理,我这就去通知医院……

        老郝, 你这就对了,你这样才是好心办好事。不过,你今天一定不能去。

        看着老郝充满疑问的脸,雷子解释道,李市长是咱们矿区包片的领导,他对我们都不错。可是,现在上面抓安全抓的紧,如果一年内出现10个人以上的死亡事故,对领导实行一票否决。他要当不成这个市长, 咱们的日子可就没法儿过了。

        那,拔管子李市长也同意?

        什么同意不同意, 这根本就是他的主意,实话告诉你吧,他是咱们这个矿实际最大的股东,咱们赚十块钱,有六块都是人家的,而不是我这个所谓的煤老板。雷子说这话的时候,腔调里也有些无奈。

        好了,别想了, 就这么办,走吧,李市长该讲话了,我不能不在。
        ……

        还是上次开安全生产会议的地方。还是那个头发油亮的李市长,只不过上次的白衬衣在寒冷的冬季换成了黑色呢子大衣。

        郝辛的魂魄象是已经跑出了体外,失身地盯着这个保养很好的官员的背影。听他和下面一群破衣拉撒,面孔乌黑的穷人们套近乎,把他们称作阶级兄弟。穷人们开心地笑着,和上次同一个人讲10个,括弧,含,时的笑一样无邪。
        站在年久失修的栏杆旁的郝辛的身子重重地靠向了栏杆,站在他身旁的工友们没有注意到,不过都听到了他嘴里喊出的奇怪的几个字: 10个, 含。接着是沉闷的老郝摔在挖空了的煤场地面上的撞击声……

        正在被市长感动着的阶级兄弟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有几个反应快的小伙子徒劳地冲到下面去救人,人群乱作一团。

        回过神来的李市长脸色铁青。恨恨地啐了口痰,他妈的。望向乱哄哄的人群的眼神充满了仇恨和鄙夷,一丝不见原先的慈祥。

盲井

张贴人: 匿名用户 2011-05-01 02:45
看完了心里好沉重,这个题材总是让人感到窒息。怎么办?我们能做什么?

知道你希望有人挑刺。这句话太欧化了:“那个万念俱毁的女人促使他决定接受雷子的建议。”

——晓蓉

谢谢晓蓉

张贴人: 匿名用户 2011-05-18 10:41
记得小时候马季说过一个相声就是讽剌这种表达方式的。 越来越觉得自己不会写东西了,江郎才尽啊,翻来覆去的表达方式单一,文字不会跳跃,像一群动作僵硬的玩偶。封笔啦,等到能学会不同的写法后再码字给大家看。惭愧!
《LEAD 文存》 回 LEAD 中国班 回目录 来函至《文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