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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门人

江红

        三十多年前的时候,碧堂村打了全县的第一口油井。那一年,候双魁才十七岁。
        那个时候,连村里的老年人在摆龙门阵的时候都会说:帝国主义忘我之心不死。要时刻警惕资修反特的破坏。石油师打出了这一口高产油井后,马上要转战川南参加更大的会战,就将保卫看守油井的任务交给了村上的民兵。
        生产队连夜开会,大家为在自己家门口发现、打出了石油激动不已。公社书记来讲了话,说大科学家李四光认为,在咱们四川盆地,有可能隐藏着大油田。我们公社有可能第一个为国家摘掉贫油的帽子。
        这是多么大的荣耀啊!这又是多么大的责任!
        北方来的公社书记感叹完后接着说,苏修美帝,加上蒋介石国民党反动派忘我之心不死。他们死也不愿意看到我们找到大油田。同志们,让我们用鲜血和身躯保护国家的财产不受侵犯,让我们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誓死捍卫国家的财产安全。
        全村二十多个民兵更是激动的脸红脖子涨。一个个摩拳擦掌,表示愿意为国家贡献自己的一切,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
        愿意站岗的人太多,最后抽签定下来由候双魁负责。那时候,十七岁的候双魁觉得快要幸福死了。虽然站一天岗只能记半个工分,那也让其他手气不好的伙伴们嫉妒得要命。荣誉,曾经比金钱的份量要重的多。
        第二天开始,候双魁就精神抖擞地扛着红缨枪上岗了。他没有想到的是,身后边,汩汩涌出的黑色粘油,竟把自己的生命和这口碧堂一井牢牢地粘在了一起。
        几年之后,包产到户的春风吹到了碧堂这个偏僻的小山村。家家都开始忙活自己的自留地、责任田。
        候双魁和新婚的妻子也分到了三亩土、二亩田。村里为了照顾他看守井场,就将油井周围的地分给了他。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村上也没有地方再给候双魁记看井的工分和发粮食。和石油局交涉了几年,对方才同意每个月给候双魁十元钱的看井费。
        村民们很嫉妒,但也都认为候双魁该得。因为几年里,虽然没有分文的收入。候双魁还是尽心尽责地看守着井场。虽然不用每天如以往那样防敌特式的站岗,但经常的要去检查,迎接定期来拉油的车辆。
         碧堂一井的油产量越来越低,来拉油的车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到最后,变成一个月一次、两个月一次,然后三个月才来一次。不过候双魁一直坚持每天早晚都要去井场检查一番。将场地上的野草拔净,风吹进来的树叶清扫一番。所以,碧堂村的井场一直开开净净。但是井口处溢出的黑油却是候双魁没有办法清理的。主要是因为设施陈旧老化,管道密封不严,难免有跑冒滴漏的地方。候双魁向三个月才来一次拉油的石油公司曹科长反映了多次,也没有人管,只有让那漏油的地方继续漏着。黑然的油污蔓延的地方越来越大,老候在靠近河的那一侧堆了长长的地垄,怕黑油流进了河中污染了清清的河水。虽然没有人让他这么做,更没有付钱给他。
        几十年里候双魁很少离开过村子,用他的话说,既然拿了人家的钱,就得替人把井看好。他的工资涨到了五十元每个月,这点儿钱今天即使在贫瘠的碧堂村也算不上什么,出外打工的人更是看不上眼。
        早两年的时候,候双魁也想过出外打工。不过一直找不到人替他做这个守井的工作。曹科长一直承诺找到人就让候双魁走,也说过几次要和公司反映给老候的工资涨一涨。但是几年了候双魁的工资没涨,也一直没有找到人愿意接他这个没油水儿的活。
        老候本身就不是个果断的人。犹犹豫豫之间,几年过去了,五十多的老候不再想打工的事儿,和老伴儿在家里还种着那一点儿薄地,养着几只鸡鸭猪狗平平淡淡地度日。
        五十多的候双魁力气已大不如从前,每年秋天打回来的柴也越来越少。只好让在深圳打工的儿子探亲时帮着挖了个窖,有政府给的补贴,曹科长知道后还免费送了两袋水泥,家里算是接上了沼气。
        沼气刚接通的时候还真不错,老伴每天一拧阀门就可以点火做饭。
        家里就老两口,再加上都是勤快人,不厌其烦地按照沼气技术员嘱咐的要求定期加粪、除渣,闷出来的沼气也够他们一天三顿饭的使用。
        这生活,和城里人也没啥区别了吗。老候知足地说。
        五十多岁的农民候双魁和老伴儿就这样在山里平静地、不好不坏地过着再简单不过的日子。直到有一天,曹科长来找到了他,向他宣称了有人要来参观的消息。
        曹科长说的是,有个很高级的美国代表团访问四川,要和国家谈石油项目合作的事情。省领导安排了参观碧堂村的油井,因为这是全省的第一口井。
        候双魁自觉地将井场做了更精心的收拾,还到河的下游拉了些碎石子儿撒在了已经半凝固的黑油上面。即便如此,陪着曹科长来检查视察路线的领导还是铁青着脸,明显地露着不满意。穿着红工衣的领导根本连看都没看老候一眼。
        曹科长第二天又回到了碧堂村,带来了几十个工人,还有巨大的挖掘机械。
        随同曹科长来的还有县土地局耕保科的谢主任,谢主任跟候双魁谈了土地政策,八千元钱将他们家在井场边上的两亩田都征用给了石油单位。
        接下来,巨大的挖掘机整日整宿地轰鸣了两个昼夜。在候双魁的瞠目结舌中,原来的油井一丝儿都看不到了模样,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崭新的、现代化的井场。黑乎乎的油管换成了刷着鲜艳黄色、红色的管道。原先候家的两亩水田变成了嫩绿的草地。
        井场四周是一人多高绿色的金属网栏,大门口还矗立起了个圆球样儿的摄像头。钉了个金色的匾牌,上面工整地刻着“碧堂一井”几个大字,下面还用稍小的字骄傲地显示着钻井的久远日期。
        换样儿的不只是候双魁看守的井场,还有他自己的家。
        自从曹科长告诉他来访的省领导和美国大官儿要来他家参观沼气灶的消息后。老候好像又如十七岁那年一样激动了一次。为了迎接尊贵的客人,他把卖地的八千块钱拿了一多半出来,添了沙发、立柜。厨房里也买了崭新的瓷盘、瓷碗。房间来不及重新粉刷,老候和老伴仔细地扫了又扫。
        候双魁还专门买了一盒高档火柴放在了沼气灶旁边,准备按曹科长盯嘱的那样,给来访的贵客们演示,点燃自己的沼气灶。
        为了让火苗能烧得好一点儿,老候两口子甚至两天都没有起火,凉水就着盘泡菜和去镇上买的冷馒头凑和了两天,就为了期待领导们迈进家门的那一刻。
        正日子到来的那一天,老候和老伴把家里又认真打扫了一遍,整理的一尘不染。苹果、香蕉、桂圆、还有老候两口子一辈子也只见过没吃过的山竹洗净了放在茶几上。
        准备好了以后,老候换了一身专门买的新衣服等着那一重要时刻的到来,他背着手到村口小桥边转了一圈儿,一看表,离曹科长说的两点钟还差不少时间。
        回到自家院里,候双魁冻住了要往屋里迈的脚。村里的路虽然打扫过,鞋底还是沾上了泥土。
        老候转身过去了井场。在铁网栏外打量着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地方,陌生的环境。心情有些激动、有些慌张,他不禁想起了十七岁的时候相似的场景、相似的心情。
        就在同一个地方,公社书记挥着手激动地布置着任务。
        年轻小伙子们燃着火一般的眼神。
        崭新的砖墙,墙上硕大的“团结紧张、保卫祖国”。
        老候盼望的时刻到了,村上不到三米宽的水泥路上驶进来十多辆锃光瓦亮的越野车。七八个黄头发的洋人和几个略微发福的中国人在几十人的簇拥下,在翻译叽里瓦拉的转述中,走进了候双魁看了三十多年的井场。
        候双魁在外面观看着,穿着蓝色和红色工衣的大领导们在鲜艳的管道前驻足,听和曹科长上次一同前来的小领导侃侃介绍着情况。
        领导们点头;
        洋人们点头。
        也就十来分钟的光景,大家又簇拥着出来。
        看热闹的候双魁看见领头的大鼻子洋人跟翻译呜噜了一阵,还指了指井场东头的老孙的土坯屋。翻译给曹科长的领导又说了一些什么。接着,一行人又如潮一般拥向了寒酸、又脏又乱的老孙家。
        候双魁赶快从井场回到了自己家门口,等着迎候领导们的光临。
        这一回等的时间却是很长,候双魁不晓得领导们在那个老孙家有什么好看的。
        老孙家也有沼气池,但他们家人懒,连猪都没有喂,也好多年不清理沼气池子。如果天气不好,沼气一天都不够做两顿饭的。
        还好,总算把人群盼来了。
        老候冲着领头的大鼻子洋人微笑着,拱手往屋里让。
        领头的大鼻子洋人也和善地冲他笑着,但是没有在老候家门口停,更没有往他家的院子里走。
        老候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肖科长路过时匆匆打了声招呼。
        老候,老外临时决定要去看那一家,没时间来你这儿了。
        还有,领导说现在的井场无人值守,以后就不用你再看井了。
        撂下这几句话,肖科长急急火火地小跑着去追大大小小的领导们去了。
        十多辆越野车开走半天后,老候还怔愣着没有回过神儿。
        望着满屋的新家俱,这个在碧堂村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农民终于琢磨明白,守了三十多年的油井,最后还是让美帝闯了进来,而且是红红火火地热烈欢迎来的。
        而自己,也和那口碧堂一井再也没有关系了,包括圈在井场里面、原本属于自家的两亩好地。

黑色

张贴人: 匿名用户 2011-05-01 03:10
见微知著,好~

——晓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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