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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蛋蛋

王江红

 

来来并诸位,

有时候会为自己的笔锈涩的写不出字而浑身不舒坦。想来想去最头疼的是总有写的冲动但实在不知道写什么。苦恼甚多,怕是周公看不下眼了吧,于是一天梦里告诉我哪儿有些东西我可以动动笔的。于是有了附上的这段故事。仅供闲的时候消遣,而且要不嫌粗糙。

江红 2007年11月20日

    “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咱们见面容易,拉话话儿难。一个在那山上哟,一个在那沟,咱们见面容易,拉话话儿难”。听到对面山坡上终于传出小罗嘶吼出的歌声,朱勇蔫蔫一乐。这两天鸿运高照,砸金花砸出了手气。年轻的小罗终于止住了连胜的霸气,接二连三的败下阵来。

    在这片荒芜寂寥的穷山沟上,老朱和小罗唯一的消遣就是砸金花,这手艺还是和陕北男人学来的。但又不和他们一样压赌。老朱舍不得辛辛苦苦赚来的血汗钱,挣下的钱都寄回去上缴给老婆安红和女儿朱宁宁。小罗也舍不得,这个刚分到油田的研究生正野心勃勃地筹划着在省城置一处房产,迎娶他追了四年才追到手的校花。不过打牌没有惩罚总是少了些吸引,于是,两人定下来,输了的跑下一条沟到对面山上喊歌。之所以称为喊歌,是因为他们俩都在取笑对方的嗓音。老朱把小罗的声音定为破锣八级(总经理给老朱介绍小罗的时候着重强调小罗的英语是专业八级,老朱改头换面用在了这儿),小罗文雅地称老朱是五音不全。用小罗的话,老朱你何止是五音不全啊,你唱歌我除了i再没听到过别的音儿。

    老朱和小罗最喜欢这首泪蛋蛋撒在沙蒿蒿林了,每次输了的那位气喘吁吁地爬到“对岸”后都是以这首歌起头儿的,一首接着一首,只要这边喊得出歌的名字,那边就得接着唱。半年下来,两人都是一肚子的民歌了,不管唱得有多难听,歌词酸曲倒是记住了不少。

    年过四十的朱勇算是个老石油了,虽然因为性子耿直不会逢迎,更不懂得送礼买官。一直是个没有职位的副科级待遇。一方面看不惯机关的风气,另一方面也为了让不住抱怨的妻子和乖巧的女儿能过上好一点儿的日子,他主动申请到这块儿谁也不愿来的钻井队工作。小罗却是没得办法,虽然是中国地质大学的高材生,但刚分到油田都得到基层锻炼,他是不来也得来。

    井场的集装箱活动房有限,他们两人一个做外协,一个搞安全。虽说总经理再三强调他们的工作非常重要,但毕竟不是井开钻以后离不了的人,于是被安排到这一处租来的窑洞里。好在交通还算便利,去井场的沙石路就修在这窖洞前头。每天拉钻杆送设备的车来来回回的过。后勤补给不成问题,两人刚开始时还轮换着搭车进趟县城。后来那个肮脏的城镇再也勾不起他们的兴趣,他们宁愿闲的时候躲在房子里砸金花,跑上一条沟去唱没人欣赏的信天游。

   “走西口”。小罗的歌声还没全停下来,老朱就闷吼了一声。于是,山里的崖娃娃和着小罗捏尖了的嗓子又响起了二重唱“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三十里铺”,“赶牲灵”,老朱抽着卷烟,眯着眼斜靠在窑洞的主人遗下的麦草堆上,欣赏着被自己称为破锣八级研究生唱的歌。

    “老朱”,一辆大卡车刹在了路边。这个时候怎么会有运钻管的车呢?还是往外拉,老朱有些迷惑,躺在原地没有动窝,像是没听见一样,这些家伙,找你没一回有好事儿的。但是那个本地雇的司机对老朱倒挺够朋友。冲着懒洋洋的老朱又喊了一句:“死老朱,你的信”。老朱蹭地跳了起来。跑过去给拿起搪来的司机师傅又是作揖又是递烟,才接到一封这个先进的年代很少还能见到的信,信封是邮局的中间有红框的那种牛皮纸做的。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朱勇收”三个字。没有贴邮票,一定是老婆托出差的同事带过来的。老朱开心地想。同时没忘了在小罗的赶牲灵结束的时候又喊了一声,“卖良心”。其实这歌的歌名叫全了是“谁卖良心谁先死”。太长了,老朱每次都简称为“卖良心”,隔着沟喊也顺嘴。山那边响起“一碗凉水一张纸,谁卖良心谁先死”的时候,老朱愉快地撕了信皮儿,又躺回到麦草堆上已压出的人形窝上去,就着落日的余晖美美地读起了信。“亲爱的勇,”老朱的嘴笑得咧开了。

    小罗唱完了“卖良心”。对面没有响起应该吼出的下一首歌名。才唱几首啊?虽然爬沟上山的有些累,虽然自己唱的歌只有一个念不出简谱的老朱一个人在听,但今天小罗的兴致高。昨天发了奖金,他拿了一万七,这是他小罗第一次见到的属于他的这么多钱。昨晚上他在自己的屋里把钱一遍一遍地往空中撒。让闯进门叫他吃饭的老朱目瞪口呆,嘴里不住地说,这孩子疯啦,这孩子疯啦!

    哈哈,疯就疯吧。在这孔只有两个人住的窑里,不疯才不正常呢。想到这儿,小罗大吼起来:“老朱,老朱,还有没有,还唱不唱啦”。远处一遍一遍的回声传来,“还唱不唱啦,还唱不唱啦,还唱不唱啦…”声音渐弱,终归死寂,对面还是丁点儿回声没有。小罗心里哼道:“这个死老朱,就是不想听了也说一声儿啊。再说,你以为你真的就赢得了我呀,要不是看你岁数大关节炎,凭我的智商,打扑克还能输给你?”,又喊了两遍,还是没有应答,小罗觉得没趣,也没唱那首压轴的泪蛋蛋撒在沙蒿蒿林,倒了倒工鞋里的土,穿上下山了。

    走进自己和老朱编的篱笆门,刚要发作的小罗吓坏了,几步冲了过去,老朱俯身躺在麦草堆里,一动不动。

    老朱,老朱,你怎么了?

    小罗费力地把老朱翻转了身,却发现老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泪渍斑斑……

    小罗做的晚饭老朱一口没动。躺在窑里象死人一样。

    小罗有些害怕了,他太想知道这个亲如大哥的朋友究竟遇到了什么样的打击。于是,伸手抻了抻老朱一直紧握在手里的信纸。老朱犹豫了一下,松了手。

    就着昏暗的蜡烛光,娟秀的字迹落入小罗的眼睑:“亲爱的勇,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了……”

    信不长,是老朱的妻子写的,大意是说她再也无法忍受这样清苦的生活。她的同学都过得是阔太太的日子,比别人俊俏的她忍受不了这样的不公平,也忍受不了每天骑着自行车去接放学的女儿时别人眼里的怜悯,女儿宁宁每天也逃一样地避开高扬着头钻进高级轿车里的同学,走出校门老远才上她的自行车。安红说苦点儿累点儿她不怕,可是她受不了别人的眼神,她也不愿意宝贝女儿从小就觉得低人一等。她准备答应从她做姑娘时就一直在追他的发小,人家已经有几千万的资产。会给她她想要的生活,女儿也愿意跟她走… 云云,云云。

    小罗有些不知所措,老朱跟他提过很多次那个有着响亮名字的美丽妻子,乖巧的女儿。和他们虽简陋但温馨的小家。但是,怎么会突然这样?小罗想起自己昨晚在屋里扔那一万多块钱时的兴奋,心里有些紧张,也有些害怕,一部分是为了自己的大朋友,一部分是为了自己。

    睡吧,没事儿。老朱不想让这个未经世事的大孩子替自己操心。

    未经生活历练的小罗也确实不懂怎么安慰老朱,只好听话地回到自己的窑里躺下。他竖着耳朵听屋外的动静,山里的夜如史前般静寂,除了自己的呼吸就是虫豸的鸣唱,偶尔夹杂着呜呜的风,像男人压低了嗓门的哭声。不过小罗知道,老朱一定没有睡着。

    毕竟是年轻人,过了半夜就再也撑不住了。用厚厚的被窝捂着自己刚爬过山一身臭汗的身体,小罗进入了梦乡。

    在梦里,他被一个有钱人雇了,在自己的女朋友的楼下高喊着那句经典的台词,安红,我想你,安红,我想你。我怎么会为别人喊我的女朋友?我的女朋友不叫安红啊?
 
    小罗越来越糊涂。这一阵糊涂让他心里感到熬煎得难过,难过得醒了。这时,远远地传来了他梦里的声音:安红,我想你,安红,我想你,宁宁,我想你,宁宁,我想你。声音很远但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耳膜。小罗用被子蒙住了头,不敢再听老朱那歇斯底里的呼喊。我能给自己的家什么样的生活呢?我能留得住美丽的校花吗?小罗的心也有些歇斯底里了。他又觉得有些惭愧,对和自己亲如一家的老朱一点儿忙也帮不上感到惭愧。

    第二天早晨,接他们上班的通勤车来时老朱还没有回来,小罗有些担心,但还是一个人坐上了车,井队里白天就他一个管安全的,没有安全员不许开工,这是队里的死规定,小罗心里知道耽误一天钻井有多重的责任。

    到了队里,刚按流程检查了一半儿的工作。突然被人叫走了,那人说队长让他马上去一趟,有急事。

    小罗一路小跑到了队长办公室。

    朱勇呢?队长见到他的第一句话。

    他,他家里出了点儿事儿,心里不痛快,昨天晚上没睡好觉。

    他不痛快,老子痛快吗?

    你出去问问这一院子的人,哪一个痛快,呆在这么个羊不拉屎的地方,谁他妈痛快得了。快去,把他叫来。王麻烦那一伙儿又挡着不让铺管子,让他上来赶快解决。明天就要洗井放喷了。

    小罗有些磨磨叽叽,咕哝着说安全检查还没完呢。

    检查个屁。把表儿拿来,老子签字,出了问题老子负责,你给我马上去叫朱勇,现在。

    钻井队干得是粗活,说得是粗话,当领导的也不会斯斯文文的说话,小罗半年多已经从诧异,厌恶,锤炼到快同流合污了。要搁别人,他的脏话也早出口了,不过毕竟是队长,他还没敢那么放肆。又担心领导对老朱有看法。叫了辆车赶快去找老朱了。

    回去的时候朱勇还在睡觉。对小罗的吼叫不理不睬。最后还是被硬拉着钻进了车,脸也没洗牙也没刷。老朱其实还是敬业的,虽然心里被苦浸透了,喊了一晚上身体也轻飘飘的,但工作毕竟是工作,不能因为私事担误了工作,何况今天已经迟到了呢。

    队长叫他也是真有急事。急事出在住在井场附近两个最难缠的老乡王麻烦、大胡子身上。

    这两个黑皮,见天来找麻烦,不是说钻井声音大把他们家母猪惊着不下仔了,就是说路过的大车把他们家的窑震裂缝了。老朱的工作就是安抚他们,确实对老乡有影响了会给一些补偿,实在无理取闹的据理力争,有时候也说些狠话吓唬吓唬。不过老朱心肠软,看这两个老乡也着实可怜,耕着两亩薄地,年景稍差点儿收的粮食还不如撒的种子多,又没有半点儿手艺。所以,老朱有时也会去找队长通融通融,替他们说些好话,一些不需要太多技术的活儿比如帮着打扫打扫卫生,修修补补进场的路什么的都派给他们做,有时候井场上用剩下的木料也在老朱的帮助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半偷半拿的弄去卖点儿零花钱。这不,大胡子也给安排到了井场做门卫。

    今天王麻烦一早就来到了井场,坐在地上死活不走,问他怎么了也不说,反来复去就一句话:叫朱勇来。队长急着架管子明天要洗井放喷的,租来的设备放一天就是十多万。人家可不管你用不用,所以能不急吗?

    等到朱勇火急火燎地赶到。王麻烦总算从地上站了起来。见到朱勇跟见到亲人似地一把鼻涕一把泪。旁人听了半天浓浓的地方话听不明白说的是啥,老朱心里这个气呀。原来,王麻烦说钻井排出来的泥浆液味道重,一定是有毒。他们一家人最近吃饭不香睡觉不香,八成是中了毒了。要老朱拿二十万块钱做补偿。

    不管心里有多气愤,脸上始终是和和气气的。这也是老朱的本事。没办法,吃这碗饭,没有大肚量好脾气早就下岗啦。何况刚进场时队长骂完他后已经对他下了死命令,无论如何要今天上午解决好这件事。老朱觉得心里憋屈的难受,没来由得却突然想起了宁宁。

    王麻烦见老朱不说话,脸当时就黑了下来。重又坐在了地方,说老朱你看着办吧。要不你把我们全家带到省城最好的医院,做CT,做核磁共振,那也花你们不少钱吧?王麻烦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这几个词儿,不知道是干啥的,只听说做一次CT做一次核磁共振都要花很多钱。就拿出来甩给朱勇了。

    朱勇回过神来,赶快先把女儿宁宁放在一边。沙哑着嗓子说:老王你这是干吗吗,咱们有话好好说,咱也不是一天两天的朋友啦。说到有话好好说,朱勇心里又是一颤。

    老朱今天有点儿不对头,王麻烦也看出来了。看那憔悴的样子他也有些不忍,不过还是钱在衡量中占了上峰。于是两个人僵持着,理论着,用他们以往总结出来的斗争经验互相消磨着对方的意志。

    最后,还是老朱答应让王麻烦大胡子他们承担了抬放喷管线的工作,并给一万八千块钱的高额工钱才算了事。队长有些气恼,对老朱说要是抬抬管子这么值钱我这队长也去干那苦力。不过他知道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出更好的办法,工期又这么吃紧。只好勉为其难的同意了。

    工程没了阻拦,就又紧锣密鼓地干了起来。王麻烦这帮人,耍起黑皮来能气死人,但干活倒真是一把好手,不惜力。他带着不知从哪儿召集来的一帮小伙子,每人五十元大家伙儿都撒了欢儿地干。虽然因为这里的天然气含有有毒成份硫化氢,为保证安全,管线比一般的要长出两倍,但天擦黑的时候,还是全完工了。队长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第二天,老朱陪小罗早早赶到了井场。今天有大作业,更多的安全项目需要检查。小罗不敢怠慢。到了现场,小罗自顾去检查昨天架设的管线,老朱坐在昨天王麻烦坐的地方,从怀里掏出那封信,又心痛地读了起来。读完了,老朱叹息一声,喃喃自语到:也怪我自己没本事,不然也不会弄成这样儿的,我不怪她。

    你不怪谁呀?一声阴阳怪气的方言从身后冒了出来。

    朱勇回头一看,气不打一处来,王麻烦和大胡子这两个冤家又来缠了。

    强逼出一丝笑颜,朱勇说得有些低三下四,两位老哥,你们今天就给点儿面子。这放喷不同儿戏,弄不好要死人的。别在这儿晃了。有啥事儿咱回头再说。

    大胡子说,老朱你这就见外啦,咱是给你添麻烦的人么?你放心,我们一定支持你的工作,只是,你不能偏着一头儿啊,昨天给王麻烦那么好一活儿,我给他打了一天工,怎么着也得给我根儿骨头吧?

    好说,好说,你们先回吧。

    研究生来啦?王麻烦突然转过身。朱勇抬起头,看见小罗匆匆地走过。

    怎么啦?

    刚才检查的时候有几根管子编号儿不太对劲,我再去核一下。你让洗井的再等一等。

    老朱的余光里,看到王麻烦和大胡子偷偷交换了一下眼色。搞什么鬼,这两个黑皮。

    快回去吧,你们的事儿我记得呢。老朱没多想。他记得小罗的嘱咐,往井场去找洗井的班长了。

    这个小罗,心还真细,按条例管线接上后只要检查接缝是否严密就可以了。他还管什么编号啊。

    快到井场了,老朱看到穿着崭新工服的几个洗井工人正围在刚钻好的井口处,那个年轻的大学生班长拿着步话机喊着什么。

    等一等,喊了太久安红的老朱嗓子沙哑的出不了声。他赶快加快脚步跑了起来,一边挥着手,等一等,等一等。

    老朱终于跑到了近前,发现大家都惊恐地望着他。怎么?老朱也吓了一跳,我怎么了?老朱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都正常啊。再抬起头,发现大家看的原来是他来的方向,而不是老朱他。他一转头。

    四五百米外的地方,有一段管子中间裂了个大口子,原本应当流到两公里外的泥浆,正从裂口处如咳嗽般一股一股地喷处。小罗就躺在地上,泥浆喷了他一身。两个身影从不远处飞快地奔向小罗,刚抬起他的身体就立即随着他一起倒在了地上。

    老朱撕心裂肺大喊一声,小罗。还没来得及往外冲,就被两个穿新工衣的人抱住,他们拖着他往井场门口跑,那里有应急的防毒面具。老朱的心咚咚地响,被罩上面具的时候已经不省人事了。

    老朱醒的时候在井场的医务室里,一切都很平静。老朱有些懵,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躺在这里,接着想起来半天前可怕的一幕。他的眼光向穿白大褂的医生询问着。医生犹豫了一下,说:控制住了,幸亏那个洗井的班长,别看人年轻,倒是很冷静。要不是他及时关了阀门,咱们都够悬的。

    死人了吗?老朱问的时候心悬到了嗓子眼儿。

    嗯,医生的眼神突然暗淡下来。死了两个,都是住在附近的老乡。小罗的腿被钢片划成了重伤,还好没有生命危险,已经送医院啦。听说老乡是去救他的时候中了毒,唉,他们一点儿都不知道硫化氢的毒有多厉害。

    老朱紧紧地闭上了眼……

    生活,有时候会让你觉得冰冷残忍。虽然亲如兄弟的小罗被送进了省城医院。老朱却一天也没能离开这片黄土高坡。王麻烦、大胡子的后事要了结,非得他出面不可,小罗离开后一时也找不到人来做安全监督。队长把这项任务又强塞给了老朱。没办法,虽说现在石油行业如日中天,但大家眼睛瞄着的是大城市里有舒适空调的办公室。真愿意到野外作业的人还是少得可怜。

    悲剧发生以后,油田公司一方面马上组织重新恢复生产,一方面专门派来了事故调查组。事故原因很快查清了,井队新购置的放喷管线被人用使用过的旧管线替换了。旧的管线腐蚀严重,加上新打的井气量足压力大,所以放喷的时候出现了裂管的现象。直接责任人大胡子已经死亡,材料管理员因玩忽职守被撤销了职务,在调查组的监督下回上级部门接受处理。

    王麻烦和大胡子的后事却出乎老朱的意料,两人的家属非常通情理。虽然泪花不断,但清楚人死不能复生,再加上大胡子在里面的猫腻自己也有些心虚。所以没提什么过份要求,只希望“公家”能出面把二人入土为安。老朱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另又悄悄地打了份报告给死者家属每户五万元的补偿递了上去,同不同意看领导的意见了,老朱觉得自己也只能尽这么多的力了。

    没有小罗,老朱一个人形单影只地生活在那孔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窑洞里。虽然一个人做了两个人的工,但出事以后,很少有人再来找井场的麻烦,安全更不用说了,每个人都心有余悸,个个小心翼翼,老朱的工作就变得简单多了。

    可是,清闲却是一个可怕的恶魔。无事可做的老朱从这条沟走到那条沟,每天都要翻山越岭。只有走到拔不动腿了,才能把自己从对妻子、女儿的思念,对小罗的挂念中扯出来。

    一晃一个月过去了,老朱终于等到了轮休的机会。他迫不及待地收拾了点儿随身用的东西,简单嘱咐了来接班儿的几句,就匆匆上路了。

    从火车上下来的时候已经中午了。老朱不知道家里是不是已经人去楼空?接到安红的信后他一直保持着沉默,这些天一个人天天想的都是她们娘儿俩,现在也做好准备,连离婚协议都准备好了。家里的一切、单位上分的房子都给她们,虽然她们有了自己的新生活后这些算不上什么。但毕竟是他老朱能掏出的爱,不为安红,也算为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宁宁。

    老朱不敢再想每次休假回家时女儿冲上来的拥抱。他赶紧挤上了去省医院的公共汽车。

    老朱在离医院前一站下了车。他是来探病的,总得给小罗买点儿什么。从队长那里听说小罗髋骨被打碎了,做了九个小时的手术才取干净碎片,打上了钢钉。该买点儿壮骨的营养品,再买点儿小罗爱吃的火龙果。这条医院门口的大路两旁摆满了发病人财的小摊,有卖花的有卖水果的有卖营养品的。老朱在水果摊上找着那长相有点儿怪异的果实。

    嘀,嘀——  一长声喇叭吓了老朱一跳,忙让开了路。

    老东西,活腻了吧。开宝马车的年轻小伙子穿着时尚。老朱强压住自己的火气。呵呵,做了这么些年外协,啥气儿咱忍不下啊,他在心里自我嘲笑。副驾驶座上的小姑娘长发飘飘,先是白了老朱一眼,接着又欠过身去吻了帅小伙一下,算是安慰他,又像是以此消消他心中的火气。

    老朱摇摇头,拎着挑好的火龙果和先买的龙牡壮骨冲剂往医院走去。

    老朱还是在宁宁出生的时候来过一次省医院。所以只记得妇产科在哪一座楼。接连打听了几个人才找到了骨科病房。

    小罗的病房里温暖如春,一大束鲜花插在床头柜上的罐头瓶里。一个有着乌黑长发的女孩背对着门坐在病床上,手拉着小罗的手。

    看见老朱进来,小罗大叫了一声,忙不迭地让老朱坐下。兴奋且带着甜蜜地向老朱介绍。

    老朱,这是我女朋友小倩。小罗的眼里透着自豪。

    小倩,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老朱。他会的民歌可多啦。

    小倩礼节性地冲老朱点点头、笑笑。老朱愣了,因为小倩就是宝马车里的长发飘飘。

    小罗用没受伤的好腿踢了老朱一脚,死老朱,看见漂亮姑娘总这样儿。这么大岁数了没个样儿。

    老朱回过神来,尴尬地笑笑。

    不像别的病人,小罗的精神倒很好。看见两个很亲密的人同时来看他更是兴奋。他不顾劝阻,坚持站起来走几步给老朱和小倩看。说自己恢复得很好,说大夫打的钢钉很结实,现在走路都看不出来是哪条腿瘸。再恢复恢复肯定能和正常人一样了。小罗还问了老朱家里的事,说等出院后要去看看嫂子。一定要让嫂子明白老朱是多么值得珍惜的一个老好男人。

    小倩坐了会儿就告辞了,借口说单位很忙。老朱送她出去的时候看到她眼神里有怜悯的泪光。或者是负疚的?老朱冷冷地、愤愤地想。

    小倩走后,小罗的情绪不再那么高了。和老朱闲扯了一会儿井上、单位的长长短短,告诉了老朱王麻烦和大胡子来救他时他有多无奈。

    毒气比空气轻,我一下被冲倒在地反而捡了一条命,他们俩只顾着救我,我大喊让他们爬下也不顶用,刚一拉我就瘫倒在地了。小罗的眼神有些暗淡,为了两个来救他的人因他而疫命。

    小罗没问,老朱也没提管子被换的事儿。

    老朱的心里乱乱的。东一句西一句的闲扯,安慰了安慰小罗,就告辞回家了。

    家里和他走的时候一样,铁炉子上还座着水,水壶里的水已经开始嘶嘶地响。厨房的案板上还放着棵切了一半儿的白菜。

    老朱在床上闷头坐了一会儿,抽完了一支烟。楼道里自家的自行车没在,安红一定是去接放学的女儿了。

    老朱起身洗手,把剩下的白菜切完。又把开水倒进暖瓶,往壶里加了凉水再放到炉子上。

    搓着手四下看了看,再没有什么好做的了。老朱从背包里掏出来自己写了好些天才写完的离婚协议书,在下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放到写字台上。想了想又拿了宁宁做作业的铅笔盒压在上面。

    四零二房间的门重又开启后没过一会儿,躲在楼角想最后看一眼女儿的老朱听到她尖厉的哭声:爸爸,爸爸,我要爸爸。

    爸爸,爸爸,宁宁边喊边冲下了楼。疯了一样地冲出大门。

    然而,在大门口,宁宁的喊声停住了。她面前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路过的有人停下来,诧异地看着这个满脸泪花的小姑娘抽泣着抹眼泪。

    天慢慢黑了,宁宁在妈妈的怀里摇着晃着,毕竟是小孩子,哭累了反而平静下来了。

    和赶回家去过年的民工一起挤在火车上的老朱突然很想念那个破窑洞,那个可以烧柴取暖的土炕。要是小罗在会好些,打打牌,唱唱歌,就不那么寂寞了,老朱在靠着车厢就要睡着的时候想。

Good Fiction

张贴人: 匿名用户 2008-01-20 23:49
Looks like a chapter of a book? looking forward to reading other parts.--Liwei

re

张贴人: 匿名用户 2008-02-20 06:48
前面一直都很精彩和感人。只是结尾,还是很不解……
才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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